初去郡

彭薛裁知耻,贡公未遗荣。
或可优贪竞,岂足称达生?
伊余秉微尚,拙讷谢浮名。
庐园当栖岩,卑位代躬耕。
顾己虽自许,心迹犹未并。
无庸方周任,有疾象长卿。
毕娶类尚子,薄游似邴生。
恭承古人意,促装返柴荆。
牵丝及元兴,解龟在景平。
负心二十载,于今废将迎。
理棹遄还期,遵渚骛修坰。
溯溪终水涉,登岭始山行。
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
憩石挹飞泉,攀林搴落英。
战胜臞者肥,鉴止流归停。
即是羲唐化,获我击壤情。

译文

彭薛告老仅仅算知耻,贡公贺友确是好虚荣。
此辈稍胜贪求名利徒,岂够保身全生受称扬。
唯我怀抱出尘隐逸志,才疏口讷鄙弃虚浮名。
田园当作巢栖穴居处,爵位可代亲自去耕种。
久想退隐虽说自赞许,愿望行迹尚未成一统。
仿效周任无功不求升,取法长卿闲居说多病。
儿女完婚离家像尚子,谢绝高位知足似邴生。
恭谨承继古人清高意,快备行装尽速返故乡。
回想初仕正是元兴问,此次辞官适逢在景平。
违背心愿居官二十载,从今清静不为俗事忙。
归期将近登船心如箭,沿岸船飞大地退后方。
由江入溪水路至尽头,离船登岭跨步山路行。
原野空旷沙岸一片静,天空高远秋月分外明。
石上休息尽情饮流泉,攀附林木随意餐落英。
归隐心静体瘦已变肥,临水照容终得清流静。
就此超世作个羲唐人,我学击壤重获真朴情。

注释

彭:彭宣。汉代研究《周易》学者,官至大司空。王莽时上书求归乡里。薛:薛广德,汉代“鲁诗”专家,字长卿,官至御史大夫,后辞官归里,不再出仕。朝廷赐以安车驷马,广德悬挂其事以示荣。班固评价此二人“近于知耻”。裁:通“才”,仅只。知耻:谓有羞耻之心。
贡公:贡禹,汉人,字少翁,为光禄大夫,后辞官不许,又为御史大夫。与王阳友善,见其被用而喜。
未遗荣:没有忘记荣华富贵。
贪竞:贪恋官位。
达生:通达人生,为道家对生命的认识理论。
伊:语助。秉:执持。微尚:隐遁的志趣。
尚:志向。
拙讷(zhuō nè):笨拙又口不善言;自谦之词,指自己不善作官。
谢:弃绝。
浮名:指功名。
栖岩:指古代巢居穴处,这里指隐居。
卑位:谦指所袭康乐侯。
顾己:回顾自己。
自许:自赞。
心:心愿,指隐居。迹:行迹,指做官。并:合一,具备。
无庸:无所作为。周任:春秋时周大夫,言行为孔子所称。
长卿:汉代司马相如,字长卿,常托病不朝。
毕娶,办完婚娶之事。
尚子:尚长,东汉隐士,为儿女办完婚嫁,即隐迹山林。
薄游:指做小官。
邴生:西汉邴曼容,养志自修,不愿作六百石以上的官,如超过,便自免退居。
促装:收拾行装。
柴荆:柴草竹木编织的门或屋舍,代指故居。
牵丝:指初仕。
元兴:东晋安帝年号(402-404年)。灵运初仕为晋琅玡王大司马参军,时在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年)。是年正月戊戌(十六日)方才改元,而上一年的年号为元兴,故云“及元兴”。
解龟:即去官。龟:龟纽。宫印印鼻刻有龟形,下有穿丝条的孔眼。
景平:宋少帝年号(423-424年)。
负心:违背心愿,指作官。
废将迎:指省去官场送往迎来的繁琐礼节。
将迎:官场上的应酬。
理棹(zhào):准备船只。
遄(chuán):急忙。
遵渚:沿着江中小洲。
骛(wù):疾驰而过。
修垌(jiōng):绵长的原野。
溯溪:沿溪逆流而上。
终水涉:结束水上旅行。
挹(yì):双手合捧取水。
搴(qiān):拉动、拾取。
落英:落花。
臞(qú):瘦。清瘦。
鉴:镜子,此作动词,犹临照。
止:止水。
流归停:指流水终归静止。
羲(xī):伏羲氏。唐:唐尧。
击壤:上古时的一种游戏。
击壤情:即风俗淳朴时代人们的思想感情。

创作背景

  此诗作于公元423年(宋景平元年)秋。上一年七月,谢灵运出为永嘉太守,至此称病离职,刚满一年。诗人于去官还家时写下这首诗。

赏析

  诗作前部分叙写古人事迹,以之为衬托表明自己坚决辞职隐居的意志与行为。诗作后部分写自己返家行程中的景象及感想。诗中抒发了去官还家、获得解脱的愉悦心情。诗中写景不多,却极为清丽动人。

  一至十句自述隐居丘园之志。

  先对几位古人加以评价:西汉的彭宣、薛广德、贡禹虽有高名,但只能说是优于贪婪奔竞之徒,还说不上是懂得养生缮性。彭宣和薛广德,班固《汉书》对他们评价颇高,称其“近于知耻”(《汉书·叙传》);谢灵运却说他们“裁知耻”而已,并不十分推崇。贡禹曾为河南县令,因受上司责备,便辞官而去。后又出仕,元帝时为光禄大夫,以年迈求退,为皇帝所挽留,进为御史大夫。诗人认为他并未能遗弃荣华富贵。评论古人只是陪衬,目的是表明自己的志向不仅是不贪竞而已,而且要做到“达生”。《庄子》有《达生》篇,说“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认为人之性分有定,不可勉强致力于性分之外的事。

  篇中又说欲存生养性,莫如弃世而无所牵累。诗人正以此种思想作为隐退的精神支柱。其具体的打算,则是“庐园当栖岩,卑位代躬耕”。《山居赋》云:“古巢居穴处曰岩栖,传说古代隐士也有过此种原始生活者。但诗人毕竟做不到这样,故有所变通,以田园当作岩栖。他也不能真的耕稼自给,故欲学习古代一些达士的做法,安于卑位,以薄俸为生生之资。他说自己拙于仕宦,讷于言辞,故欲选择这样的生活道路,不过以往行迹尚未能与此种生活理想相一致。这可说是诗人对往昔生活的一个总结。

  十一至二十句写去职。

  先举周任、司马相如、尚子、邴生以自比。诗人说自己在种种方面都类似于上举那些淡泊明志的古人。自晋安帝义熙元年(405年)至景平元年(423年),实得十八年,说“二十载”是约略言之。二十年来做违心的事,心情是悒郁的;而今终于摆脱了送往迎来等等俗务,其快意可知。

  二十一句至三十二句写初去郡途中的所见所感。

  “理棹”以下四句写其水陆行程。为早日还家,乃疾速行舟。遄、鹜二字表现出心情之急迫。“理棹”二句已兼写水陆,“溯溪”二句又写水涉山行,但不觉累赘,因读者可由此充分想象其行进的画面,感受到行程的漫长辛苦。“野旷”二句是写景名句,景中其实有情。清旷无际的风景正与诗人心境相应。久被絷牵,一朝脱去,自感到无限的开朗、轻快,故触目皆成佳趣。

  “憩石”二句写山林小憩情景,暗用《楚辞》典故:《九歌·山鬼》:“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又《离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熟悉典故的读者可于言外获得一种清幽芳洁之感。“理棹”四句写疾速前行,途程漫漫,“野旷”四句写赏玩风物,途中小憩,形成情绪和内在节奏的对比;而其心情之急迫与愉悦,都得到了表现。由愉悦的心情、悠然的意绪,进而引发出一番情理相融的议论:高尚之志战胜了富贵之欲,胸襟旷然,则臞者可肥;以止水为鉴,则流荡不返者将归于宁静清明。(二句用《韩非子·喻老》和《庄子·德充符》典故)心灵获得了自由宁静,则即使处于纷乱奔竞之世,也等于是归真返璞,回到了伏羲、唐尧时代,可以无拘无束、怡然自得了。传说尧时百姓无事,有老者击壤而歌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诗人用此典故,似有“人生如此自可乐,岂必局束为人靰”(韩愈《山石》)之慨,且使人隐约感到他与当权者关系之不和谐。

  谢灵运去郡之志是坚定的。当时其堂弟谢晦等人都写信劝他不要离职,他执意不从。不过他并非一贯恬退之人。《宋书》本传说他“自谓才能宜参权要,既不见知,常怀愤愤”。其出为永嘉太守,正是与当权者矛盾的结果。他之去郡,乃是一种不合作态度的表现。明乎此,对于此诗的理解便可更深入一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