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旧歌者
牡丹红豆艳春天,檀板朱丝锦色笺。
头白江南一尊酒,无人知是李龟年。
译文
花色浓艳的牡丹和出荚艳丽的红豆,辉映着一个多么秀美的湖上之春!檀木制作的拍板和一架朱红丝弦的桐琴,旁边放着锦缎般五彩之笺。
一位面容憔悴的白发老翁默默地凝望着湖上沉思,甚至忘了品味那斟满已久的一杯酒!这景象不仅令人哀怅,简直还带几分残酷。他究竟是谁?原来,他当年竟是李龟年那样名震天下的歌唱家。
注释
戴表元:戴表元,字学家,生活在宋元交替之际。战乱中,辗转各地,卖文为生。
檀板朱丝:乐器。
李龟年:唐开元间乐工,常出入王侯之第,后流落江南,每遇良辰胜景,为人歌数阕,座中闻之,莫不掩泣罢酒。杜甫尝赠诗。
故事
正当暮春时候,湖边莺飞草长,杂花生树。又恰逢晴好天气,湖面水光潋滟,游船如织。画舫兰舟之上,尽有富贵人家,膏粱子弟,拥着红巾翠袖,轻歌曼舞,一派升平景象。
湖岸上却有一位中年文士,褐色长衫,黑角束带,正踽踽独行。他约莫四十来岁年纪,面容清癯,颇见风霜,似乎这一湖春色与他并无干系,一副落落寡欢之态。
正当这时,离岸不远之处忽有一阵歌声传来。这歌声不同于画舫当中的莺歌燕舞,却是遒劲苍凉,直如老鱼跳波,瘦蛟腾空。
中年文士听得歌声,面色瞿然一振。竖耳听了一会,寻声望去,但见小舟之上,一位白发老者,正在拍板而歌。待得一曲唱毕,中年文士方朝老者遥遥招手道:“老丈有请了!可否移船过来,得聆数曲?”
老者闻言,即命舟工摇桨靠前。
中年文士撩袍上船,船家即摆上酒碟,无非是几尾鲜鱼,几样时新小菜。老者上前揖手道:“不知官人想听个什么曲儿?”递上一张锦色笺儿,让文士点曲。
文士道:“我适才听得老丈唱的是稼轩词,沉郁雄壮,颇合我意。就再来一首稼轩的《永遇乐》如何?”
老者道:“可是那首‘千古江山’?”
文士道:“正是。”听到“千古江山”几个字,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
老者清了清嗓子开唱,只用檀板相和。声音苍劲雄浑,境界高远,阔大处如高山明月,精微处如针端毫末,顿挫转折之处,无不圆转如意。一曲唱罢,文士但觉意兴悲凉,沉浸其中,周身透彻,不由鼓掌叫绝。
老者施了一礼道:“官人谬赞,有扰清听。”
文士见其言行举止,涵养气度,料非常人,便问道:“敢问老丈高姓大名?”
老者道:“山野鄙人,有何名姓?”
文士笑道:“我看到这些檀板桐琴,都非俗物,老丈何必过谦?”
老者沉吟半晌,叹了口气道:“满湖歌舞,官人却愿意听我这哑嗓老喉,可见不是俗人。容禀:小老儿如今沦落山野,并非欺瞒;只是前朝之时,曾在宫廷,也算见惯凤阁龙楼、玉树琼枝。”
文士讶然道:“原来老丈竟是宫廷乐师,难怪音律一道,高明至此。”
老者道:“如今山河虽在,人事已非,所以这名字是再也休提啦,官人若爱听,小老儿再给你唱几曲。”
老者又唱了几首,多是稼轩放翁的词句,在满湖欢歌当中,犹显得沉郁悲凉。唱及“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时,文士一时手拍船舷,愤激悲慨,暗道:“及至稼轩、放翁,犹有半壁山河,可供登临揽胜,慷慨悲歌。如今我辈,举目江山,再无寸土。”
老者察言观色,已察文士的人品态度,心中也松了戒备之意。只听文士道:“若不嫌弃,可愿同饮几杯?”老者道了声“叨扰”,也不客气,理了下衣襟,坐上前来,端起酒杯。
其时已是傍晚时候,夕阳斜照,波光粼粼,半湖碧水染上一层金色。文士数杯酒下肚,熏熏然有了醉意,与老者聊得愈加开怀畅意。老者也颇有知音之感,时饮时唱,悠然自适。
老者又唱了一首“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文士叹道:“这首诗本来是讽南渡之后的朝廷。其实我在昔年,又何尝不是痛恨朝政腐败,奸人当道,只图一时享乐,却不顾外敌当前,苍生离乱。当时甚至恨不得,这临安城内的雕梁画栋,锦绣河山,有一天毁了也不足惜。”他喝了一口酒,眼眸里似乎蒙上了一层雾水,却又自嘲似的呵呵一笑道:“可有一天它真的毁了,到如今,却又分外怀念,那山外青山,楼外高楼……”
老者道:“何尝不是如此。龙颜圣驾前曾唱过,公侯将相家多去过,如今遨游在这山野之间,回想前生,也不过就是一场梦罢了。”
一壶酒又尽了,文士让船家又续上一壶,斟满两杯,敬老者道:“昔年杭州城内,或许也曾听过老丈的歌声,今日江海相逢,也算是故人了。”
老者笑道:“昔日东坡居士说‘休对故人说故国’,官人今日可是犯忌了。”
文士举杯一饮而尽,道:“咱们今日这相逢,好如昔年杜少陵江南逢李龟年。”
老者叹道:“小老儿固不能跟李龟年相比,而今日这情形,也更不如当年了。”
文士闻言不由长长一叹,是啊,当今是什么时候了?当今已经是大元至元年间了。绵延三百多年的大宋,泱泱文物,煌煌辞章,早在数年前崖山一役后,灰飞烟灭……李龟年安史之乱后流落江南,逢良辰盛景歌之,坐中为之掩泣,尚只是怀念开元天宝间的盛世不再,毕竟大唐尚存。而如今,蒙古人已经席卷天下,故国安在?
念及于此,文士心中大恸,眼角滑落两行浊泪。
歌饮之间,不觉天色已暮。文士已经醉意朦胧,站起身来,道:“老丈这里可有纸笔?”
老者呈了纸笔上来,文士蘸了浓墨,信笔挥毫:
牡丹红豆艳春天,檀板朱丝锦色笺。
头白江南一尊酒,无人知是李龟年。
老者凑过一看,落款却是:戴表元。
老者一惊,躬身行礼道:“原来是戴先生。戴先生文章大家,小老儿虽是优伶中人,也有耳闻,不想隐居在此。今日得见,幸何如之。”
戴表元道:“些须虚名,何足挂齿。这首诗,就送给老丈补壁吧。天色已晚,就此别过。”
戴表元离船上岸的时候,脚步已经有些踉跄了。不一时,明月升空,银辉遍地。戴表元走了一阵,酒涌上来,趴到湖边掬了一捧水浇在面上,清醒酒意。他想,或许不需回去了,该找一艘小船,就在湖上飘荡一夜,感受一番“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意境?
只是这轻舟,又怎么承受得住这番沉重的故国之思呢?
鉴赏
《感旧歌者》描写艳丽秀美的湖上春景图,抒发对故国沦亡的无限悲哀之情。
“牡丹红豆艳春天”画出一幅艳丽秀美的湖上春景图,“檀板朱丝锦色笺”描摹了船上精致的陈设、听歌的场景。这两句与“头白江南一尊酒,无人知是李龟年”的悲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以乐景衬出了哀情。作者借用唐朝乐工李龟年的典故,以李龟年比主人公。唐人“掩泣”于李龟年晚年歌唱,是因为他象征着繁华美好的开元盛世之一去不返;此诗正以昔日歌者在湖上春日中的潦倒晚景,抒写对故国沦亡的无限悲怀。
赏析
这是戴表元由宋入元后作的一首极为深沉,极富情韵的绝句。《西湖志余》谓: “戴帅初(作者的字) 湖上赠歌者一绝,有故国之思焉。”准确地道出了此诗的题旨。
首句点时兼写情。“牡丹”、“红豆”皆阳春季节的景物,而“红豆”又是有名的引人相思之物,它产于南国,晶莹鲜艳,据说古代一女子因丈夫死于边地,遂于树下痛哭殒命,化为红豆,故此物又有“相思子”之称。然而,作者这里使用 “红豆”,并非表达一般的相思之情,而是寓有更深含义的。唐人王维《江上赠李龟年》(一名 《相思》)云: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李龟年是唐开元年间的著名歌唱家,安史之乱后流落江南,据说常为人演唱王维此诗,以寄托对故人乃至故都的思念之情,使得听者为之动容。由此看来,戴诗于此着一“红豆”,无疑与宋的败亡和现实遭遇紧相关联,也就是说,它既寓有深沉的故国之思,又暗合“感旧歌者”的题面,为末句之“无人知是李龟年”先作张本。同时,还以红豆产地遥启第三句之“江南”,从而生出言近旨远、语少情长的艺术效果。
次句一笔双写,既有歌者,又有自己。“檀板”,檀木制成的绰板,亦称拍板,演奏音乐时打拍子用。“朱丝”,指红色的琴弦。二物表明对方的歌者身份。“锦色笺”,即锦 (有彩色花纹的丝织品)一般的精美纸张。从前后诗意看,这“锦色笺”可能是由歌者递于作者以求题词的,也可能是作者与故人江南重逢,把酒话旧之际,抽笺命笔而题诗相赠的。但不管是哪种情形,在这样的时候(国破家亡而春色依然),这样的地点 (姑定其为江南的一家小酒店),这样的气氛 (故旧重逢而悲喜交集) 中,题诗相赠都会使人思绪翻卷,难以为怀,何况此时双方皆已经“头白”!旧时相识,头白重逢,而世间的一切都已面目全非,这怎能不使诗人为之感慨,为之悲叹呢?杜甫《江南逢李龟年》云:“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短短四句诗,在今昔对比中,将安史之乱前后的时代沧桑、人生巨变和身世浮沉囊括净尽。如果说,杜甫此诗虽极悲凉,但还不至于绝望的话,那么,戴表元这首《感旧歌者》便不仅再现了杜诗的悲凉,而且还充溢着一种更为深刻的、无法排解的黍离之痛。
不过,这沉重无比的黍离之痛,作者并未明确道出,而是寓情于事,借“头白江南一尊酒,无人知是李龟年”轻笔一点,自然含蓄地流露出来的。“无人知”,表明因世事的巨大变迁和人物容颜,身世的巨大变化,当初这位李龟年式的有名歌手,现在已经无人知晓了;既已无人知晓,则歌者境遇之孤独、之凄凉可想而知;既然这位歌者的境遇已极孤独凄凉,那么作者对他的无限同情和怜悯,不也就在不言之中了吗?同时,“李龟年”三字不仅暗示了这位歌者昔日的声望,而且更于历史相似性的关联中,大大拓展了诗的内涵,从而使人通过对杜甫与李龟年、戴表元与“旧歌者”之关系的再度观照,生发出心灵的深深颤栗,并由此深一层地去体味诗中那隐而未发的内在意蕴。
赏析二
这首诗,勾勒了一幅色泽鲜明、线条凝练的人物画。
开笔未传写人物,先描画背景。一抹浅浅的青绿,染出了满湖的清风细波;在遥远天际,点几处碧风淡影。然后再在湖岸近处,以浓彩画一丛绿叶映衬中如火绽放的牡丹;几枝结满果筴的绿条,从画面之右上角横斜而下——那正是唐代诗人王维,曾以“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之句歌咏过的南国“红豆树”。这便是开篇“牡丹红豆艳春天”之画意,花色浓艳的牡丹和出筴艳丽的红豆,辉映着一个多么秀美的湖上之春!
接着勾勒的,大抵是一艘游船。船在岸边,可眺望湖上秀色,船之另一半当隐在画面之外。空荡的舱中,画一张长桌,桌上添一幅拍板,那是用精致的檀木所制成。然后彩笔轻描,一架朱红丝弦的桐琴,便横置在了你的眼前,琴之一侧,则是锦缎般五彩之笺——那该是让听众点选的歌笺吧?
这一切一经画成,你不免怦然心动了——那是妙韵天成的歌者之行当呵!现在该把这位歌者呼唤出来了:她当然不是浔阳江头夜月下的伤心商妇,而杜牧在滕王阁上喜遇过的妙龄歌女了!然而,丹青手以简峭的线条勾画出来的,却是一位面容憔悴的白发老翁——既然没有听众,当然也不再调琴,只是默默地凝望着湖上沉思,甚至也忘了品味那斟满已久的`杯酒……
在如此明艳的春日湖景前,画出的竟是一位如此潦倒的垂暮老人!这景象不仅令人哀怅,简直还带几分残酷。他究竟是谁?“头白江南一尊酒,无人知是李龟年”——直到诗之结句,作者才在掷笔而叹中,透露了这位老人的身份;原来,他当年竟是李龟年那样名震天下的歌唱家。
现在在看“画”上的白发歌者:艳丽的牡丹如火绽放,不使歌者的如雪白发更加怵目惊心?“一尊”苦酒,只能令他的哀愁更增苦涩,又哪有心思去喝!周遭空无一人,谁也不知道她此刻有多孤寂。也许只有红豆树上的相思子,才能理解他默默无语中涌起在心头的,对于故国往昔的绵绵思情吧?